龙门涧—灵山:关于冰雪的记忆
狄仁杰 99年7月20日
九七岁末,我们一行十余人走进深山,接受了一次冰雪的洗礼。
此行要穿越龙门涧,攀登东灵山。这两地我早先均曾涉足,一别多年重游故地,就象见了久违的老友,倍感亲切。车行在途,一路欢歌。领队在龙门涧山口放飞了信鸽,告诉城里的朋友我们平安到达的消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刻,已经连续数月没有进山的我真想展翅高飞。
冬季的龙门涧银装素裹,我努力辨认着当年走过的路线,只觉四周景物似是而非。远远望去,前方石门紧闭疑似无路,可走近一看却又柳暗花明一片通途。两旁高山陡立,岩壁上垂挂的冰凌好似一支支倒悬的利剑,大块的碎冰又象冰糕一般诱人。谷底的山溪早已封冻,形成一条六、七华里的冰道,光滑的冰面映着日光,队员们踏冰而行,欢声笑语在幽静的山谷中回荡。没有冰爪和手杖,人在冰上行走甚感不便。有时虽竭力保持平衡,身体仍止不住向后滑动。有的地方冰层脆弱,一不留神便马落陷坑,溪水灌进靴筒,冰凉而刺骨。阕铁军首开摔跤先河,其他人也纷纷拿出看家本领,旋风脚,飞抢背,倒扎虎,真个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正在庆幸自己一路过关斩将没有失误,冷不防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就象被人从后面抄了双脚,虽拼命挣扎仍无济于事,结果一头栽在冰上。这一跤摔得我半天不能动弹,还好没有撞上旁边的石头,不然就要在这山里长驻了。
“博爱瀑”是龙门涧里的第一个冰瀑,当年我们几个中学生曾在瀑布上面的地方露营。一般游人多会在此止步,然后掉头打道回府,我们这次则要越过冰瀑继续前进。凯子、闫琪和李响率先徒手攀上冰瀑,拴好绳索,放下保护,队员们依次穿好保险绳,沿瀑布旁的岩壁攀缘而上。一路行军,通身是汗,驻足瀑前,山风袭来,我不禁体似筛糠。抬头,见凯子正蹲踞岩顶,双目炯炯,形如黑豹。
龙门涧的尽头有座雪山,队伍行至山脚已是夜幕低垂。踏雪而上,不时要拨开拦路的荆棘。我们小心翼翼,防止跌入路旁的深沟。中途休息,领队要大家关掉手电,静观星空。此时四野寂静,人在深山,心却已飞向遥远的太空。忽然觉得似有所悟,茫茫宇宙,地球是其中一颗行星,人在地即在天,天与地不过是相对的概念,也许它们原本就没有质的区别。天人合一,焉知我就不是这天上繁星中之一颗呢。
江水河村“新新旅店”,负责后勤的有刚早已在此恭候。卸下背包,脱去已被汗水湿透,腾腾地冒着热气的外衣,感觉好不轻松。老乡端上农家饭,酸菜倒牙,羊肉喷香,金灿灿的贴饼子令人垂涎。我的头脑还有点发蒙,又饥渴难耐,一口气先灌上两碗小米粥。“烛光睡袋晚会”上,队员们共同告别九七,凯子一曲口琴独奏《雪绒花》把大家送入梦乡。
今夜星光灿烂。
凌晨五点起床,带着月光上路。山村犹酣睡未醒,队员们已在灵山上攀登。昨日的劳累尚未完全消除,我走不多时便喘作一团。见凯子他们登山越野一步不停,我真恨得咬牙切齿。东方渐亮,周围景物也逐渐清晰,我们在一处高耸的岩石上停留,要观看灵山的日出。但可惜天公不作美,日出时云遮霞罩,队员们只见到一个扁扁的“曰”。这时天空尚存一弯残月,聊可算是日月同辉。沿途不时可见大片积雪,最深处可及双膝。久居都市的人们,那见过这般好雪。凯子带头,大家跟着蜂拥扑在雪上,跌跤打滚,排成一列照“糖葫芦”像,尽情享受这大自然的恩赐,仿佛一时间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凯子趁机“挑起人民内部矛盾”,结果平日里的朋友,眨眼间就都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连一向少言寡语的闫琪也是凶相毕露,大打出手。半空中只见雪球乱飞,你来我往各不相让。胜利者得意忘形张牙舞爪,失败者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直杀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若还不尽兴,就拉上个倒霉鬼就地“活埋”。一场混战之后,雪地已成碎琼乱玉。大家都象是面铺里的伙计,沾了一身的“面粉”,只是这“面粉”比面铺里的要多上一丝凉意。
山坡上有成群的马匹和牦牛,无人看管,这山就是它们的乐园。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令它们不知所措。凯子、闫琪和李响飞奔过去把马儿轰赶得疲于奔命,牦牛们更是腼腆,每当发现我们试图靠拢,它们就马上转身避开,让我们始终难以接近。同为地球上的生灵,人类已经占据了太多的世界,也该给我们的朋友留一方净土了。
终于登上了灵山主峰,已经走了大约四个小时的路程。我的体力将至极限,几乎没有力气抬起沉重得象灌满了铅的双腿。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捷足先登,落在最后的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站在山顶,放眼四望,见周围群峰环绕,绵延起伏,其势如蛟龙出海,似烈马狂奔。无意中,我发现刚才不知躲到哪里去的那群牦牛正在山坡上默默地行进,牛蹄踏处,掀起阵阵烟尘。灵山的海拔高度超过五岳之首的泰山,那年我在夏季初到此地,见过满山的奇花异草。光阴似箭,白驹过隙,转眼间已经变换了七度春秋。双脚再次踏上这座京西第一高峰的时候,当年刚刚走出校门的后生已经过了而立之期。眼前的灵山,虽少了几分绿色,看不到夏季时的草甸风光,但却更显得雄浑壮阔。山梁上,古燕国长城的遗址仿佛在诉说着千百年来的沧桑变幻;山风中,我耳畔更似闻铁马金戈。此刻,灵山就象是燕赵大地上一名慷慨悲歌的勇士,正挥舞着双臂,啸傲苍穹。队员们纷纷在山顶留影,金色的队旗在寒风中上下翻飞。几小时前我还在为能否有足够的体力登顶而发愁,现在登山的疲劳早已化作过眼烟云,胸中只有无限的豪情。
回到京城,心情一直难以平静,时常回忆起那段冰雪中的生活。九八年初的大雪远不及我们在山里见到的冰雪美丽,农家的粗茶淡饭至今仍余香犹存。都市的喧嚣让我难舍山中那份宁静,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怎比队员们彼此的友情。纯净的冰雪不但能够装点山川秀色,而且可以净化人的心灵。冰面下奔腾不息的涧水好似血管中流淌的鲜血,高山上的野马牦牛更教我叹服生命力的顽强。山中二日不长,但这二日的经历却足以铭记终生。
曾经感叹今生无缘做个英雄,可当看见有人将民国时王国维的诗句“一事能狂便少年”改作“一事能狂便英雄”的时候,我便觉得,钟情于山野的人们都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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