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边儿的 Weblog
  

2004-10-18 Mon

天镇的婷婷(二):朝夕水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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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205次列车把我留在这小站黎明前的黑暗里.还没有等我走出站台,列车员们已纷纷放下铁踏板,关上车门.在这个叫”天镇”的地方,本次列车只停两分钟.其时是9月25日星期六早上4点52分.

还没等我来得及和一个跑进站台的出租车司机开始讨价还价,一个女工作人员在遥远的黑暗中喊了一句:”抓紧出站了啊!”.

我们的红色夏利的头灯刺破夜色,在颠簸的土路上向西开去.一只野兔忽然在左边朝着车灯的方向一上一下地跳着,仿佛一只袋鼠.司机说这个时节的野兔很多.

曾经写过一篇游记,讲的是去年和一个朋友来晋北的天镇走长城时碰到的一个年轻女服务员的故事.说到她念到初一就辍学是在我们面前潸然泪下.她家在天镇县谷前堡乡水磨口村,我们曾去过的长城沿线的一个村子.

也许是我终于不能耐住大城市的喧嚣与无聊,也许是对那”塞上秋来风景异”的神往,也许是那个叫婷婷的17岁女孩淌过泪水的年轻的脸和在她家乡看到的老人们鞋上的补丁让我受了太深的刺激,我就在这中秋黎明前的夜色中象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地潜入水磨口,开始了这一天的旅行,一边想象着或许我的到访(天亮后)能给婷婷一个惊喜.

2.
当我认出村中间那个影壁和影壁东南的那个清代戏台,我的心一下子又有些激动.我下了车,空气中浸润着羊粪和青草的芬芳,潮潮的,浓浓的.天依然是黑的,村子仿佛还在沉睡中,甚至没有一声犬吠.

我在影壁前的几块石片上蹲了一会儿,一边想着去年此时曾有几个老人在这石头上蹲着看我和同来的朋友.又绕到”硬山式”戏台的左侧,那侧墙掉了一层砖的残缺还在,仿佛在告诉我残缺也可以持久.和长城一样,它的没有倒下于我已足够了.

睏意一阵阵地冲击着我(毕竟在车上只睡了4小时).,而塞上黎明的凉意又从外面袭来,我觉得这”内外夹攻”毕竟不是上策,于是决定先去和村北的边墙打个招呼,告诉他我又回来了.虽然在这星昏月黯的云天我对拍长城日出没什么期待.

手电筒的灯光引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除了村,下了一条满是石头的沟,那也许是曾经的一条河床,再翻上去,远处就是只剩了一个细角的夯土烽火台,更近处也有一个,更完整些.也许因为被土坡挡着,一直朝北面山的方向爬一阵,才忽见一个方正的庞然大物赫然立在那儿,仿佛一只潜伏了很久而从未睡去的猛兽.

但那长长的土墙和巨大的烽火台带给我的只有默契,让人喜悦.那是一种安慰,仿佛在说”我就在这儿等你,想啥时来都行.”

天色在慢慢亮开去.在这没有阳光的阴郁的清晨,天亮是不意觉察的,仿佛一个睡着的人不是被一下惊醒而是要揉着惺松的睡眼打着哈欠一点点艰难地醒来.

在这依稀中已能看到土墩上的细节,我挪到一片玉米地后面,支上三角架和快门线,在这昏暗与磕睡中胡乱地计算着暴光时间.

3.
六点钟,村子好象一下子活跃起来.仿佛人们早就醒了,而天亮只是一个让人出门下地的信号.

我在那沟里向几个人打听老杨(婷婷的父亲),一架骡车上的人给我指了指刚刚下来的那个坡,说上面就是.他后面不远处还跟着一架骡车,我又上去不厌其烦地问.

这是个四十来岁,削了个光头,长着一双有神的大眼和一个很直的鼻梁的中年人,车里还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穿着红线衣的瘦女人.

男人说”我就是”.他的回答与我的到来似乎都没有让对方吃惊.

虽然我是故地重游而对村里的生活有点思想准备,但他那件满是窟窿的灰毛衣,带着皱和补钉的灰裤子和耷拉在车辕边脚上的那双没有鞋带的土色解放鞋还是让我心里一紧. 老杨用他最普通的着装在他毫不觉察的时候不经意地撞了我一下,他就这样在家门口的长城脚下与我不期而遇,带着他毛衣的每一个窟窿,连同那些窟窿对他失学的长女在我这外乡人面前流下的泪水的解释和对水磨口生活的描述.

老杨知道了来意,没有太多的犹豫,就让他的女人带我回家给他们的女儿婷婷打电话.我知道两口子是去田里挖土豆,于是客气了几句,一面庆幸自己嘴勤,否则要见的人从眼皮底下走过还不知怎么去地里找.

4.
打开有土坯顶檐的长城脚下的一个小小院子的门,一只栓在铁桩上的耷耳朵黑毛土狗朝我凶狠地叫起来,一边使劲要挣脱勒在脖子上的链子扑过来.

女人吆喝了狗几句,领我进屋.进门是个放了辆自行车和水缸的门厅,不足使平米,一左一右是两间屋,大概十多平米,每间都有一炕一灶.房子朝南,窗的上部糊着窗纸,下部是玻璃.天花板上糊了层亮晶晶的印着拼音的包装纸.西边一间放两个红色的木箱,东边一间有个灰不灰,蓝不蓝的柜子,里面装了家里两个出外的女孩过去的简单的衣物.柜上有一台小小的电视.除此而外再没有其他家当.


5.
老杨的媳妇,也就是婷婷的妈妈,今年没能如往年那样养几个猪崽.因为猪崽由去年的每头一百多元涨到了二百元.况且饲料也涨价了,老杨家里只有七亩地,大都种了土豆和玉米,因为土豆亩产高,两千多斤,是晋北农民的主要口粮.而猪吃的玉米杆和叶是要用钱买的.

还没等我放下包,她就从地上的一个铁皮桶里掏出几个烙的金黄的手掌大小的饼,和几个深红的沙果一起放在一个小箩里,摆在炕桌上.我掰开一小块,慢慢地嚼着,那是一种淡淡的香甜. 婷婷的妈妈告诉我那是用白面,鸡蛋和白糖做的,只在中秋吃的饼.

婷婷的妈妈姓雷,二十年前从张家口的张北县嫁到水磨口.张家口即与山西右玉著名长城关口杀虎口又名”西口”对应的”东口”.当她说起回娘家时,总是说”去口外”.

她四十左右,额上有了细细的皱纹,一双细细的鹅眉眼,让人觉得她年轻时应该很象那工笔画上的古代仕女.她很瘦,穿了件很旧的红线衣,讲着往年那些小母猪在买回不到一年后就可以下崽,一窝不到十只,家里在年底时就可以把卖新猪仔的钱作为一项收入,虽然不多,但是每只还可以挣不到一百元,总也有七八百元.

婷婷的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到西屋把一箩豆角摊在大炕上,麻利地剥开皮,里面滚出一粒粒鲜红的红豆,就是做豆沙的那种.家里没有太多的地,只是在院子里种了些豆子,北方农村常见的作物.家里吃一些,卖一些.”一斤卖两毛”.她有指了指那几个放在墙角高低不平的土砖地上的几个小绿南瓜说”那也是一斤卖两毛.” “太低了,”我答复着,在我的记忆里,城里已没有人把红豆或南瓜当菜吃,”北京的南瓜见过金黄的,深绿的好象不多.”我又加了句评论.

我们一起剥了会儿豆角, 婷婷还没有回来.她妈妈只好借我的手机第二次给她住的地方打电话.

婷婷在我们去年’’十一’’后回来不久就离开了我们碰到她的宾馆.当我在宾馆吃饭时随口聊到我的同伴小王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时,她一下子就流泪了,告诉我们她只上到初一家里就不再让她念了.”这是命,”她顿了顿仿佛怕我们没听懂,又说”:是命运.”

婷婷的妈妈很要强,这次和我这个与她女儿仅一面之交的外乡人谈到她这个十八岁的孩子时只是以”她自己不想念了’’轻轻带过.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西屋墙上那一排排婷婷上小学时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再一次刺痛了我.她虽然不曾告诉我她曾是个用功的孩子,但这一年后在她的家里看到的奖状默默地解释了她那一年前无声的泪水.


婷婷后来到北京打了两天工,因为想家过了年就回天镇了.回来后不久她就离开水磨口搬到镇上,在一个私人开的诊所里学中医.”她一直在看书,找了些高中课本.’’她妈妈告诉我.

婷婷住的地方没有电话,要找人传话.第一次打电话那边的人说她已经出去了.

6.
我出了院子,在山野里闲逛.村北的石头山在秋日里绵延着从东向西,从西向东,看不到尽头.一条高大的和枯褐的山同样颜色的黄土的边墙从山脚下穿过, 从东向西,从西向东.天阴阴的,是无边的铅色的云,冷冷而不动声色地俯瞰这大地上的山,墙和人,不知在这晋北大地,内蒙高原交界的塞上飘了多久,只有时间是苍云的朋友,可是他们一起见证过的事,比如大明嘉靖年俺答汗的骑兵一次次捣破水磨口(那时叫镇口堡)和堡子里的屯兵的厮杀,他们却永远留在心里,不与任何人分享, 不论他是从天镇到阳高,从左云到右玉,不知疲倦的背包客,还是依然在墙下生活的许许多多的屯兵的后裔.

清晨的山野的每一块参差不平,大小不一开垦过的土地上都是水磨口在收获的农民,基本上是背筐扛耙衣衫褴褛的中老年人,许多在 挖土豆,还有的在打场.他们的衣服上,裤子上,鞋上,麻袋上都能多少找到各色的补钉.当我从垄上走过时,他们都停下手里的活,有的和我聊天,有的要拉我去家里喝水,有的告诉我他曾和父辈在六十年代去过北京…天虽然有点阴,可他们真诚的笑脸上分明有一缕暖暖的阳光.

7.
当我再次回到老杨家, 婷婷的妈妈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邻居已开始一起和面准备午饭.那面其实是土豆磨成的,看上去和白面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和的方法也差不多,就是加水,再用手掌不停地揉实,最后擀成饼,再切成一寸多宽的长条,与豆腐等菜一起炖.女邻居一面擀一面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些晶状体,她告诉我那是明矾,加到土豆粉里使其不易粘结.

女邻居家的后墙紧挨着边墙.刚才路过她家时正好婷婷的妈妈也在.我们在种了些作物的院里聊天时,她给我麻籽吃.院里只种了一棵和蓖蔴一样大小的麻,籽是米黄的,只有米粒的1/4大,可以生吃,也可以炒熟了. 婷婷的妈妈在一边接过话来说她一宿慢慢地嗑,可以嗑一大把.那棵麻已拦腰折断, 女邻居说是前几天的大风刮的.刚才地里的一个老人也告诉我这中秋节前的那场大风,把地里等待收割的黍子都吹掉了许多.”我们是靠天吃饭.”那个老人平静地说.而我,则不想提起今年夏天阳高,天镇的那一场蝗灾.

婷婷家院子西角的四只绵羊已被村里的羊倌在九点多时赶走了.村民们都把自家的羊交给羊倌统一放养,每只每年给四十元. 婷婷的妈妈告诉我羊倌是村里的’’富人’’(如果不算有特权的村长支书),因为村里有近二百只羊,羊倌能有七八千的收入. 羊倌赶着羊群来到离边墙不足百米的婷婷家时,通常是早九点,敛齐了羊群后再向北,出”镇口堡”的边墙,到北面的山上啃草.

那些羊是七岁的大羊(一般可以活到十二三岁). 婷婷的妈妈告诉我最多的时候家里有17只,后来卖了13只.一只羊有40斤肉,每斤卖七元,现在这四只羊是家里最大的一笔资产,可以卖一千元出头.

8.
快到晌午,老杨赶着骡车回来了.车上装了一袋土豆,二百斤的袋子.

婷婷,这故事的主人公,依然不见踪影,虽然她妈妈总在安慰说从镇上开摩托半小时就到.老杨给她的邻居又打了两次电话,好象是她陪她的小男友去县城了.

在饭端上来前我掏出给婷婷的礼物,一件毛衣,交到她妈妈手里.我其实已多少感到这次来水磨口不一定会碰上婷婷.也许她见了我会很高兴?也许我见了她也会很高兴?也许,我没再想下去.

午饭竟是出奇的丰盛.有一大碗西红柿炒鸡蛋,两样东西都是老杨家自产的;一大碗青椒丝炖豆腐,这两样都是经济作物类,大概是婷婷的妈趁我在田里逛的时候偷偷买的,还有一大盆炖土豆粉的条.虽然已吃过无数次山西农家饭,虽然在这全国级贫困县的村里每户平均每年收入不超过二千元, 虽然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老杨,虽然我看婷婷的妈忙碌时曾一再说让她搞得别太多,但是他们牺牲了可以换钱的鸡蛋,又专门买来不常吃的东西,给我准备了山西行中最丰盛的一顿农家饭.

这顿饭是老杨和婷婷的妈围着灶一起做的,他们都是四十以上的中年人,共同养育了三个孩子(婷婷还有个上小学的弟弟),在他们生火,炒菜的一系列动作中竟透露出那样一种娴熟与默契,仿佛混合双打的羽毛球或乒乓球运动员.然而那灶台难道不是生活这个大竞技场的小小部分么?不是在这里,老杨和他的媳妇一次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饭,维持着整个家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难道一男一女一个灶不就构成了一个家的大部分,让自己和哺育的孩子从此不再孤独,让简单而不容易的生活能在岁月的大河里缓缓飘向前方?

老杨从墙角的地上抓了一个白色大塑料桶,是简装的高粮酒,又摸出个黑黑的玻璃杯给我倒满.他告诉我下午就不去地里了,陪我聊天,并让我留下来过夜.当我告诉他我不得不于当日离开时,他不停地用很浓的大同口音的山西话说”不许走,我不让你走.’’我跟他客气了几句说太麻烦他们了,他说:”不麻烦,麻烦啥?你是我的客人,欢喜哩!”

9.
老杨45岁,19岁(虚岁)时离开水磨口去大同糖厂扛麻袋,一扛8年;后来到天镇火车站当搬运工,又扛了7年,在这其间他娶了张北的雷大姐,并养了3个孩子, 婷婷是老大.

老杨和我念叨了几次:”我没本事.我文化不高.” 婷婷的妈拿了纸笔,开玩笑地让老伴写下自己的名字, 老杨没好意思,推过去让给婷婷的妈,她很快就把自己的名写出来,老杨拿过纸片,憨憨地笑了”写得可好.”

因为老杨”没本事’’,家里一年收入只有二千多元的收入.他掰指头和我算了比账,一个在县城上中学的孩子(村和镇里都没有)每年学费近二千元,家里三个孩子,只能牺牲了两个女孩,为最小的男孩做准备.” 婷婷念到了初一,她妹妹念了五年我就让她停了.我没本事.”

其实这故事的真相我早在一年前遇到婷婷时就猜到了.她的说法是”命”.这年轻女孩对生活的宿命何尝不来自于她曾经在她的年龄出去扛麻袋的父亲?

这个简单的六千元花销和二千元收入的比例,是一道老杨一家无法解开的题.可是我还是固执地发表了一通”男孩女孩都一样”的言论,并让老杨转告婷婷努力学点技能.

自从今年初婷婷搬到镇上后不久,老杨得了场病,一条腿没了感觉,也没法下地.我来时刚刚好一些,一天也只能在地里干半天. 婷婷的妈嘟囔说好像村里许多人都有类似的病. 老杨花了三千元治腿.”我这一年是白干了.” 老杨对他的病作了总结.

席间老杨让我在北京给他打听个工地上的活.因为冬天是农闲季节.他的要求是”能开出钱就行.”而他的承诺是”我能吃苦.”他再次告诉我他19岁就去大同扛麻袋,二百斤的袋.


我不知道能否帮他找到一个包工队,只是问”你们两口子分开了咋办?” 老杨和婷婷的妈对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准备,有些不好意思,又憨憨地笑了.


10.
当老杨一天里第二次套上家里那头七岁的母骡,天色已是一片苍茫.他拗不过要回北京的我,村里没找到机动车,于是准备亲自赶车送我去天镇火车站.

早上进门时曾经气势汹汹的黑狗忽然开始呜咽,仰起头对着北面山和长城的方向叫了几声,让我不免有点诧异.难道它也知道我要走了?

我把老杨塞给我的他家里种的沙果塞进包里,跟着骡车下了沟.他坐左边,我坐右边,屁股下面坐的是他铺在木头车板上的一件军大衣,棉花从黑黑的里子露出来.
其实这骡车并不比两条腿快,但十八里土路对于热心的老杨和对于习惯了走路的我意义是不一样的.

回村的农人门好奇地打量着老杨和他旁边的我.”我的客人.”老杨平静地和邻居打着招呼.

我回头北望,暮色中那裸露着黄土的边墙在山根前是一片起伏的灰色的浪.他知道我正结束这水磨口的朝夕之行,在与黎明类似的昏暗里注视着我的又一次离开?或许他实在太疲惫了,此时又开始了昏睡?在他残破的梦里难道又会依稀地响起俺答的骑兵捣穿镇口堡时和大明守军的厮杀声?

车子出了沟转向东,那落日从村边小叶杨后面悄悄地投向西边遥远的地平线的怀抱,不知道西边它落下的地方到底有多远,是阳高?是大同?是左云?是右玉?难道太阳不是在有边墙的地方升起又落下么?

骡子不经意地甩起的尾轻轻地拂动着我的裤角,让我在那一刻觉得这世上原来是有比拿着手提电脑在星巴克煞有介事地敲击或举着信用卡出入于赛特燕莎更让人充实的事情.因为身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农民朋友,婷婷的爸爸,正在地里忙了一天后,赶着车送我这外乡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知觉中,天终于晴了,清冷的黄土高原上空已悄悄地布满了一天星斗.我使劲地向北看,连绵的大山脚下那高大的烟墩正在渐渐地将身影模糊,隐忍在弥漫开的夜色里.那是水磨口?六墩?榆林口?白羊口?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想也许早上是我错了:这边墙在这水磨口的朝朝夕夕中一点点化为土回到大地的悄然中,等待的不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背包客,而是他的主人,他的伴侣,他的朋友,那永远逝去的筑墙,守墙的一代代大明的边军,那水磨口曾经的住户.那是一个承诺,一种契约,是边墙和边军之间的,他们曾互相依靠,互相依托,互相守望,互相构成了对方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有一天,蒙古人再也不会越过镇口堡,同样再不会回来的是那边军的士兵.
老墙懂这些么?他也许不明白,也许他明白,而把这孤独的守望,直到当自己也化为泥土永远从这世上消失当成最后的归宿.就象婷婷对我说:”这是命.”

我无言.想着老杨那条花了一年多收入刚刚能下地干活的病腿,想着他对我帮他在北京找一个工地的请求,想着他说起今年想攒点钱,买一个彩色电视(他家那台黑白的和大女儿的岁数一样)的计划.

我无言,想着白天遇到那临村,隶属阳高县的十九墩村的刨板蓝根的72岁老人,面对不能让地闲着和干不动活的无奈;还有在老杨家碰到的一个眼有病的女人带着她15岁,和婷婷一样失学的女孩来让我照相.她的丈夫,老杨的好朋友在两年前45岁上得肝病没钱治死了;还有那8岁的男孩,和家人一起在老墙下收获,拖着装满了豆子的袋子一颠一颠地走下坡….

还有老杨的女儿,那终于没有见上面的婷婷.

老杨啊老杨,你在水磨口这个除了石头和边墙什么也不长的明边堡到底住了多久?你的祖上是戍边的守备?千户?还是一个普通的屯兵?你难道不知道当他在水磨口,不,应是镇口堡住下的时候,不但决定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决定了你和婷婷,还有这长城沿线,晋北大地千千万万戍边人的后代的一辈子的生活.

而那生活,这2004年的秋日的一天我看到的生活,到底和大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设镇口堡时有什么区别?那些戍边的人难道许多不就是纳不起税和遥役的人,那些流浪的人,那些农民,那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么?今天水磨口的3000多口人,还有其他”口”和”堡”里的人们,又有多少没有被这物质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排除在边缘,让村子的今天抛在人们的遗忘里,让它的昨天留在老边儿的回忆里?

“我们朋友不多…..你常来,春节时来,那时没有农活了,多住几天,我们吃好的,我带你四处转转,看长城.’’

这是老杨留给我的话.也许我又错了:水磨口的边墙和烟墩并不孤独,那戍边人的走了,可他们的后代没有.他们继续着那曾经的承诺,对长城脚下的生活的承诺,无论那是怎样的一种贫乏与痛苦.

他们,无论祖先是明边军的参将,守备,千户,今天依然是士兵,虽然肩上扛的不再是弓弩或火铳而是农具.在这与生活的抗争中,难道他们血管里流的不是和在沙场上拼杀的祖先一样的勇敢?

‘”镇虏卫洪武二十六年二月置,属行都司。永乐元年二月徙治北直畿内,直隶后军都督府。宣德元年还旧治,仍属行都司。正统十四年徙治天成卫城,与天成卫同治,而卫城遂虚.” 天镇就是天成卫和镇虏卫.

这就是下次见到婷婷时我想告诉她的,我知道我还会再来.

那一夜,在回北京的列车上,我梦见了婷婷,那是我2003年第一次离开天镇时,最后一天从水磨口回到她工作的宾馆,和朋友小王拿上包去火车站. 婷婷和另一个女孩送出来,站在宾馆的台阶上向钻进车子的我们招手.

天上飘着蒙蒙的雨,她灿烂的微笑挂在粉红的脸上.


老边儿于 2004-10-18 18:44:44 发表在分类:走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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