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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日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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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4日

照例不到六点我们就起床了,吵醒了对面屋里的老郝,他是特意起来给我们开院门的,可老郝说他平时也这么早起,真是让我感激。

村庄还笼罩在淡淡的灰色中,没有声息,一群羊挤成白花花一大片,卧在羊圈里。过了些时候村子慢慢苏醒,逐渐有老乡驾着牲口出现了,有的赶去远处的耕地,有的就近开垦村边的土地。东方的云被染红的时候,村中也起了炊烟,缥缥缈缈盘旋上升,将弥陀山拦腰截开。狗啊,牛啊,也都醒了,它们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们游荡在村子边缘的土房之间,过路的老乡好奇地看着我们,实在忍不住的,会问一句:“测量啥呢?”开始我很奇怪,这个问题从何问起?后来,看到三脚架上的格拉菲,我恍然大悟,老乡们把格拉菲看作地形勘探仪器了,别说,还真像,明白以后,我不禁笑着向歇了和猪猪公布我的最新思考成果。

我围着一排坍塌的土房转,一间一间地进去看,土炕被掀开了,里面黑乎乎的煤烟熏过的槽,这就是所谓的“盘炕”啦。半拉墙壁残留着墙围,是六七十年代的宣传画,神采奕奕的人物还坚守在这片废墟上。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说,他小的时候,就有这排土房了,前两年下大雨,房子塌了,“他们搬到上头去啦。”老大爷指一指村子另外一边的地势高的地方。这个村子有三百多户,一千多人口,土坯房越来越少,逐渐被砖瓦房代替,说明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但我还是喜欢老土房,砖房没有任何细节,而那些老土房,门窗房檐都是精雕细琢的,伴着粗糙的黄土墙,就如小家碧玉相依着壮汉,耐看。

“妈妈,来看!”猪猪在叫我。我迈过两堵残墙,随声转过去。“你看得出来这里吗?”猪猪又叫来爸爸,“爸爸,这里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一段厚实的墙体,一段拱形的立柱支撑墙面,墙的旁边是一条通入村庄的小土路。眼前的景象让我心中一惊,“啊!是它!”那年,我们从这里走入村庄,那时小路旁坐着几位老乡晒太阳,歇了将这个景色留在了底片上。如今,墙还在,但它还能存在几年呢?人去房空,残留下的土墙任凭风吹雨打,土墙将重新化作泥土融入这片土地,慢慢回归大地。

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其中两个昨晚就见过面,当时他们正玩滚圈,一个手里是车圈,一个手里是车胎,可能是疯跑了一天,汗水和灰尘在他们的小脸儿上画出图案。今天这么早他们就出来了,小脸儿白白的,浓眉大眼,很漂亮。

当天空完全放亮,村边的麦场也变得热闹起来。人们正忙得热火朝天,有从拖拉机上卸庄稼的,有开着拖拉机拖着一个碾子压庄稼的,还有赶着驴碾庄稼的。我们被这种热烈所感染,三个人各举相机,绕着几片场地,噼里啪啦猛拍一通。其实,这样的场景挺难出片的,所有的因素都在运动中,用他们很完美地呈现构图,需要想象力也需要运气。但这个过程却是很美妙的,心里总不免激动,这是一个创造希望的过程。

坐下休息的老乡招呼我们,送给我们月饼吃,猪猪很腼腆地接过来,然后挨着老乡,一屁股坐进柔软的稻草中。相信,这收获的喜悦还有老乡们的善良,都会写入他童年的记忆。

猪猪拍满了一张卡,申请传照片,可是数码伴侣没有电了!我忘记带充电器,犯下一个错误。回到老郝家,老郝听说了,赶紧询问儿子,家里有没有充电器,一会儿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收音机用的变压器,虽然没有解决我们的问题,但是我很感激他。数码伴侣躺在热炕头上晒太阳,居然恢复了活力,我小心翼翼地copy文件,然后热切地盯着百分数的变化,当copy进度走到100%的时候,我舒了口气。如果数据传不出去,猪猪将无法继续用300D拍摄,他会十分难受的。

离开之前,猪猪和大白猫,小黄狗告别。大白猫高高蹲在墙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搬运行李到车里。猪猪有着东郭先生般柔软的心,珍爱所有小生灵,发给他的早饭几乎都喂给了小黄狗。

老郝从炕席下拿出收藏的方便面口袋,走进院子里,给我们摘了一口袋姑娘果,说:“路上吃,这个败火。”橘红色的姑娘被橘红色的外衣包裹,味道有些苦涩,但我们爱吃,城里没有这么新鲜的刚采摘下来的小小果实,也难找这么真诚相送的礼物。

老郝的院门中间有一块大石头,用来抵门的,今天这块石头好像比昨日长高了,黑驹怎么也越不过它,前进几步石头便顶住了车底。老郝开始给前车轮垫砖头,不管用,于是干脆把石头搬开了,黑驹得以顺利通过。我们挥手和老郝告别,带着感激上路了。在我们出门拍片的时候,老郝老伴已经去了新荣区,她在那里打工,给人家做饭。我们没有能够和她告别。

出了拒门堡村,黑驹驶上一条油路,虽然不是很平,但已经比走在土路上踏实多了。路的两旁依然是黄艳艳的行道树,哗哗地向后奔跑,黑驹兴奋地快跑起来,追逐着路前方的白云朵。

黑驹拐上新破线,路面变得相当平整,可以跑出更快的速度。到达东胜庄的一个Y字形路口,我们打听了去助马堡的方向。但越跑越觉得不对头,透过黄树林,还能望见远处高高围起的拒门堡,方方的端端正正卧在平原上高起的一块地方,它让我们发现我们的方向不对了。我们赶紧停下来,向路边老乡打听。女主人正在剥瓜子,给板车上的一对儿儿女,男主人听了我们的询问,放下手中的锄头,从地里走过来。他告诉我们,我们走过头了,在东胜庄村有一条小路,应该拐上去。于是,我们调转车头,返回东胜庄,小心翼翼地寻找,才发现了老乡告诉我们的那条路。路在房子之间,不宽,刚才我们没有注意到,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想到它是通向助马的,而会觉得它只是村中的一条普通小路。

半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到达助马堡。歇了将黑驹停在堡子外面的一个小水塘旁边,此时的太阳火辣辣的,烤得我要冒油了。水塘的那一边,有二、三十位男子,人手一把铁锹从堡子的南边走来,鱼贯进入堡子门,然后走入一家院落。我们随着也走入堡子,发现他们去的院子门口站着两位穿孝服的男子,院子里面摆有几桌饭菜。原来这是出殡回来的队伍。

主街左右两边的很多房子破败了,但并没有废弃,有位老人告诉我,这些歪斜的房子里面还住着人。我便更加留意这些旧房子,有的窗户纸都没有了,房子里面黑洞洞的,房门上锁着一把锁。这样的房子也顶多是遮蔽风雨,看着不禁让人心酸,房主人会不会是无人赡养的老人呢?

而助马堡的街道却是另外一种气氛,十分热闹。这个堡子居住的人很多,几年前我们到这里的时候,有好几十人围着我们看。这次来,感觉不一样的,是人们的装束有了变化,女人穿上了紧身衣高跟鞋,中学生穿着校服,男人们也是衬衫加皮鞋,只有羊倌还是几年前的那种样子,带着土的蓝衣服,背着放干粮的小兜子,扛着一根赶羊用的小铲子。

从东门走到西门,西门旁边的一家杂货店主正在宰猪。没有了头的猪已经被开膛破肚挂在高处,正等待继续被宰割。猪特别肥,主人说有三百多斤。“比你们那儿的肉好吃!”他一边分割着猪,一边自豪地说。不知是看了这血腥的场面,还是路上颠簸的劳累,猪猪的情绪有些低落。他不说,但是我能够感觉出来,便催促拍片的歇了赶紧离开这里。

我们走到南门,看那精雕细琢的砖雕。我要过猪猪的300D,给他在门下留影,阳光下,他睁不开眼睛,让我喊“1,2,3”,然后他在我按动快门之前睁眼,听他给我讲我俩如何配合,语气已经变得轻松,我放心了许多,小猪的心情好多了。

离开助马堡之前,我在路边的菜摊买西红柿和黄瓜,这时,好几百只羊呼啦呼啦地过来了,就如白色泥石流,很快把我淹没了,好在我比羊们的个子要高些。一只贪嘴的大山羊看中一棵大白菜,停下脚步开始吃起来,它正停留在猪猪的身边。菜摊的主人看到山羊吃自己的菜,赶紧大喝着轰赶山羊,把山羊和猪猪都吓了一跳,山羊赶紧躲闪,一头撞在傻愣愣的猪猪肚子上,还好,不是羊犄角而是羊鼻子顶到猪猪,力量也不重,只给猪猪的T恤上蹭上一条大鼻涕。

我们下一个目标是破鲁堡,为了不再走错,特意向一位骑摩托的大哥问路。“我也是去破鲁,跟着我走吧。”于是,后面的路我们就有了摩托车给开道。跟着摩托车,我们返回东胜庄,再次来到Y字形路口,走上了右边的那根分岔。继续往前开,又是走在黄色杨树林之间了,路况非常好。

我们的肚子饿了,只好忍痛抛弃开道的摩托车,歇了将黑驹开进路边的小树林,准备吃午饭。早上随便给肚子填了几口点心,猪猪更是吃得少,两个派大半儿喂给了小黄狗,所以我建议煮面吃,爷俩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在树荫下摆开阵势,铺上地席,支起气炉,拿出西红柿,方便面,还有肉罐头。很多骑着摩托车经过的,都侧目看我们,可能实在捉摸不出我们是哪里人在做什,便是一直侧目侧目,直到脖子拧不动了,我真担心他们会一头撞到行道树上。

吃过热面的身体变得懒软,便躺下看蓝天,数白云,直到阳光悄悄地挪动脚步到了我们的地席上,我们才起身收拾东西离开。

一点半钟,我们到达破鲁堡,这里只残存了几块堡子墙,到处是豁口,没有了城门。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里存在着一座庙宇,一座有很多宝贝的庙宇,名为“宁静寺”。庙是老乡介绍给我们的,并且带着我们去找庙里的主持。开始我还以为这位大哥是寺庙的管理员,因为他特别热情。其实我想错了,他只是村子里的普通农民,庙前面的粮食就是他晒的。看得出来,他对寺庙很有感情,同时又是一位热心人。

寺庙的主持三十多岁的样子,带着我们参观寺庙,并且给我们介绍说,寺庙是辽代建起,在明清时进行了重修。小小院落中的几座不大的房,居然端坐着几尊百年以上的佛,现在被重新披上一层金,崭新崭新的,但神态却是那么自然,望出来的目光是那么温和,微微的笑能照暖人的心田。最精彩的,是主殿两侧墙壁上的壁画,栩栩如生的人物好像要从鲜艳的背景中飘落下来,看久了,会产生错觉,不知画里的几百位古人到了我身边,还是我沉入了画中,畅游在各个故事角落。主持介绍说,壁画是明代的,保留至今。

我们告别破鲁的宁静寺,在下午三点半,到达威鲁。威鲁是我们两次徒步的起点和终点,这是我们第三次来到威鲁,所以特别亲切。我的耳边,想起小方俩口子用山西口音说的带着鼻音和拐弯的“威~~鲁!”还有,我们在村口等车,大家闲来无事,拄着登山杖拍成一溜假装盲人拍照,此时真怀念他们呀!

当我们在村子里面闲逛的时候,发现了一辆白色小车,挂着“京”的牌子,倍觉亲切。歇了跑到人家的院子里面打听,“你们这里有北京来的人吗?”于是,我们结识了从北京到威鲁探亲的小夫妻。女孩子小L在威鲁长大,从村子里面考学到了北京,找到那一半北京人小H。小L一家兄妹三人,都拿到了很高学位,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好比金凤凰,纷纷飞出了这个小山村。

告别热情的一家人,我们将黑驹开到村后的堡子边上,那里有个小树林,树木稀疏,草地平坦,做宿营地再好不过了。堡子还很完整,是一个封闭的土墙围起来的地方,原来堡子里面是耕地,现在是毛茸茸的绿草。堡子两端连着边墙,我们走到北边去拍摄莜麦地,此时光线正好,金黄色的,打亮城墙,打亮庄稼垛,也打亮了我们仨。

我们仨玩到月亮升起。快到八月十五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一天比一天亮。皎洁的月光洒下来,洒在帐篷上,洒在我的身上,洒进我的碗里。


摄影:猪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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