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关平型关战斗的照片中,《115师指挥所》是争议和讨论最多的一幅。其争议点可以归纳到三个方面:一,照片的作者,即摄影师是谁?二,照片是战地“实拍”还是战后“摆拍”?三,事件和地点,中国平型关还是缅甸仁安羌?
2002年,《百年潮》杂志组织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远征军仁安羌大捷的稿件,在收集到的照片中有一幅照片的画面就是历史上始终认定的平型关战斗《115师指挥所》,但照片的背面却注明左一为国民党新编第三十八师一一三团团长刘放吾,左三手持望远镜者为新编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左四披风衣、穿皮鞋者是英军的联络官韦尔斯上校。关于照片的来源,提供者称翻拍自澳大利亚大学的图书馆。一石激起千层浪,照片背面的文字标示把数十年间认定的平型关战斗的照片拍摄地点和事件一下子推到了遥远的缅甸仁安羌,史学界,摄影界的专家们倾情投入,从光照、植被、气候、服装等全方位探讨分析,照片拍的究竟是中国的平型关,还是缅甸的仁安羌?过程虽然复杂,但很快有了结论,研究者找到了照片最早发表的史料证据。原来这幅照片首次发表在1941年1月出版的《八路军军政杂志》上,而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仁安羌作战为英军解围则是在1942年4月。42年的照片不可能出现在41年的杂志上,这个基本事实就完全否定了“仁安羌”说。
最先提出“平型关”和“仁安羌”争议的研究者就此议题发表过两篇文章。前一篇文章《一幅著名抗战照片之谜》提出地点的争议,发表于2003年。后一篇文章《再说一幅著名抗战照片之谜》根据史料证据认定“照片拍摄的是平型关的八路军,而不是英国人摄于缅甸的仁安羌”,发表于2008年。同一位研究者的前后两篇文章反映了研究者严谨的学术学风。按说有了照片首次发表的史料证据,“平型关”还是“仁安羌”已经水落石出了,然而直到2012年设在北京的某网站还有人写文章称“后经证实,中共所谓的林彪事先带着望远镜深入平型关前线侦探的照片,是中国远征军在仁安羌战斗中拍摄的”。该文更断言“中共八路军”是“偷”别人的照片,这已经完全超出史学研究的范畴,只是无知和怨恨的混合体。
最初給《百年潮》杂志提供照片者确实是一位参加过抗战的老兵,史学界尊称为“王老”。据王老自述,1937年他刚14岁就参加淞沪会战,在国民革命军第18军中担任代理排长,指挥由马夫和伙夫组成的小部队担摧毁日军的3辆装甲车,经历非凡。但近年来有研究者对王老的自述经历提出“见证历史还是臆造历史?”的质疑。例如英国将军《温盖特传》中译本的译者在访问王老后后认为王老关于“温盖特之死的说法当然是一个弥天大谎”。而正是这位王老提供并在背面加注的照片引起“平型关”还是“仁安羌”的无谓争论。至于王老为不可能事件背书的缘由可能只有王老本人知道了。
《115师指挥所》的拍摄者是谁?梳理下来也有三种说法,即国民党记者、不知名人士和红军摄影家苏静。关于照片是国民党记者拍摄的说法来源于对王秉璋回忆录的想象引申。平型关战斗时王秉璋任115师作战科长,2000年《军事历史》杂志第四期发表了王秉璋的回忆文章《在八路军第115师师部的战斗岁月》,文中提到平型关战斗后,国民党《扫荡报》记者到前线拍电影和照片的过程。于是有人就推论断言《115师指挥所》照片是国民党记者拍摄的。但是这种推论的前因和后果并没有内在的逻辑关系。面对同一拍摄场景对象,甲拍电影,乙拍照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如果因为甲拍了电影就把其他摄影师拍摄的照片都算到甲头上,这种推论是不管哪个年代都说不通的吧。
蔡仁照著《中国元帅聂荣臻》这样记录照片的拍摄过程:“师指挥所设在东南的一个小山头上,这里举起望远镜就可以纵观全沟。当聂荣臻接到部队部署完毕的报告之后,兴奋地举起望远镜,向师指挥所前侧的山头望去。将军的第一印象是:部队隐蔽得真好。将军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甜的笑。正当这时,一位有远见的同志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拍下了聂荣臻和林彪在平型关战役指挥所的照片”
聂帅本人也曾提及这幅照片,在《聂荣臻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中这样记述:“不知哪位有心的同志,当时给师指挥所拍了一张照片,从那张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和林彪的指挥位置”。不过聂帅的这段描述可能是留了“伏笔”的。因为当时在115师师部,除了聂荣臻本人,有摄影经历和器材的只有侦察科长苏静一个人,而聂帅故意用“不知哪位有心的同志”这样的含糊措辞,也许就是对照片还有拿不准的考虑。
《115师指挥所》这幅照片首次发表于1941年1月出版的《八路军军政杂志》第3卷第11期的“八路军将领在前线”专栏,文字说明是“一一五师师长林彪同志(最左边执军情图者)在阵地上”,摄影师是“苏孝顺”。“苏孝顺”是谁?在顾棣先生编著的《中国红色摄影史录》中有这样的记载:“苏静,曾用名苏孝顺,解放区新闻摄影事业最早的开创者之一。1933年在江西红军一军团司令部任参谋时,开始拍摄战斗新闻照片,参加万里长征到达陕北后任侦察科长,继续从事业余摄影活动。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八路军第115师侦察科长,在著名的平型关大战和石太线广阳战斗、晋西午城战斗中进行火线采访,拍摄了一批战斗性艺术性兼优的摄影佳作”。
关于电影和照片的拍摄过程,王秉璋回忆录《在八路军第115师师部的战斗岁月》中记载:“我赶到师部后向林彪、聂荣臻和周昆报到,并简要汇报了与阎方代表交涉车运的经过。不久,国民党《扫荡报》的记者得知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胜仗,带着电影摄影机要来拍新闻纪录片。林彪对《扫荡报》没好印象,说那是国民党最反动的复兴社办的报,不想接待。聂荣臻说:“现在搞统战,与过去不一样了,宣传我们打胜仗是好事嘛!”林、聂因我与国民党交涉过车运,有与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就派我去接待那几位记者。我向周昆参谋长和几位参谋了解了9月25日的战斗情况,就去接待《扫荡报》的记者。我带记者到战斗现场去拍摄,记者们因大战已经结束了,对拍现场兴趣不大,他们要求林、聂等到战斗时师指挥所的位置,按前一天的情景像演电影一样让他们拍摄。林、聂就按记者的要求来到现场。司令部的一些干部当时都很年轻,对拍电影感到挺稀奇,都赶去凑热闹。记者们在拍电影的同时,还拍了许多照片”。王秉璋时任115师司令部作战科长,因为与第二战区协调八路军运输事宜,错过了9月25日的战斗,而于26日赶到115师部。王秉璋回忆录比较完整地回顾了平型关战斗后《扫荡报》记者拍摄电影的过程,其中也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例如回忆录说“记者们”对拍现场兴趣不大,却要求到师指挥所的战时位置去拍摄,这本身就是矛盾的说法。因为25日战斗中115师指挥所就是战场,所以记者们既然不去战斗现场,也就不可能拍摄到师指的战斗位置。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是电影还是照片都不是在25日平型关战斗现场拍的。
9月25日八路军115师在乔沟主战场伏击日军之后,第二战区组织的平型关会战并未结束,当月26日至30日,平型关、东泡池、团城口一线中日双方仍在激战。日军方面继续从灵丘派出部队向乔沟方向攻击前进,收敛25日战死的日军尸体。所以25日之后,乔沟方面仍然是战场,而不是可以拍电影的空闲场地。那么电影和《115师指挥所》照片究竟在何地拍摄》?我推断当在乔沟以南15千米处的冉庄附近。
冉庄是平型关战斗期间115师师部驻地,村头立有“115师师部旧址”标志碑。碑文记载:“1937年9月23日晚,林彪、聂荣臻率115师主力进驻冉庄地区,师部及第686团驻扎冉庄村。林彪、聂荣臻住在村南杜振威院内东正房。战斗结束后林彪、聂荣臻又回到冉庄。26日,八路军总指挥朱德从五台总部专程到115师师部,帮助总结平型关战斗经验,传达中共中央军委新的战略部署。10月2日,林彪、聂荣臻率师部及第343旅离开冉庄,经下关向阜平、五台转移”。所以平型关战斗期间115师师部一直驻冉庄,王秉璋回忆说的赶到师部也是指到冉庄师部报到。王秉璋回忆录中提到林彪对电影队没有好印象,不愿意拍照,这很符合林彪的个性和取向。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一位很有名的四星上将叫乔治.巴顿。作为集团军司令巴顿率部在欧洲作战,立下赫赫战功,被称为“战神”。遗憾的是战争刚刚结束,1945年12月巴顿就死于一场车祸。惋惜之余,他的朋友评价说,巴顿是为战争而生的,仗打完了,他就没有事可做了。巴顿的最高职务是统领10万人左右的集团军司令,而林彪则是百万兵员野战军的司令员,所以他们不是同一层次的军事将领。这也是巴顿授四星上将,而林彪位列共和国元帅(相当于美国五星上将)的根本原因。但是林彪似乎与巴顿一样,也是为战争而生的。后来尽管发生了九一三事件,而他仍然是1989年中央军委颁布认定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事家。很多人说林彪性格怪癖,其实指的是作为军事主官,林彪之考虑打仗,其它事一律不问,交给政委去处理。每逢大战,林彪经常独处一室看军事地图,一看一整天,不允许他人打扰。这样一位军事家烦感乃至讨厌照相拍电影一类文艺范很浓的事情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了。就算林彪勉强同意拍摄电影,出于军事安全考虑,也断然不会率整个师部回到25日战斗师指原地拍摄。如果115师司令部机关因为拍电影而发生意外,那八路军的征战历史就要改写,这是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因此可以还原平型关战斗后拍电影的过程:《扫荡报》记者得知平型关大捷的消息后来到冉庄115师师部,要求拍摄反映平型关战斗的电影。经过聂荣臻的劝说,林彪勉强同意配合拍摄,但明确指出司令部机关不得冒险去战场原址,而就在冉庄附近拍摄。就林彪个性而言,这已经算给记者们很大面子了。在《扫荡报》(或“中央电影团”)记者拍摄电影的同时,苏静拍摄了《115师指挥所》和《115师机枪阵地》等照片。
最后一个问题,冉庄地区的地貌与平型关大捷电影中的地貌场景是否相符?这个问题必须到冉庄实地考察就能得出答案。平型关大捷电影中反复出现八路军在一片开阔地行军和冲杀的场面,必须在平型关地区找到这样的开阔地才行。冉庄村位于河谷中,河流在村庄东侧,河谷宽阔,目测达300米宽,与电影中的开阔地高度相似。
平型关大捷历史影像考辨结论
八路军115师取得平型关大捷战绩后,相关电影和上述三幅照片是在战斗后补拍,拍摄日期很可能集中在9月27日至29日这几天。
《长驱出击》照片在平型关村北门拍摄,摄影师沙飞。
《115师机枪阵地》和《115师指挥所》很可能是在冉庄拍摄,具体地点在115师师部(即村民杜振威家)以南700米处小高地上,摄影师苏静。
图一:一一五师师长林彪同志在阵地上,(115师指挥所) 苏孝顺摄 1937年9月27-30日(本文作者推断)
图二:《115师指挥所》的可能拍摄地点 本文作者摄 2015年7月
图三:115师机枪阵地 苏静摄 1937年9月27-30日(本文作者推断)
图四:《115师机枪阵地》的可能拍摄地点 本文作者摄 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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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由 老普 于2015-08-20 22:09:24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