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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师(唐锡阳)给刘海洋的信
作者:嘎玛卓嘎转 2002-03-15发表于长城小站

刘海洋同学:你好!

  前两天在报上读到你用火碱和硫酸,连续灼伤五只熊的报道,我感到手足无措,不只是震惊,也感到悲哀和愤怒。后来读到胡佳(我们大学生绿色营的营员)发来的E -mail,其中有两句话很触动我。一句是:“每个社会都会有一些人格扭曲的现象,但在我们的国家,连清华、北大这样的学府内也屡见不鲜。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我想不仅仅是学生本人,不仅仅是他的家长,也不仅仅是高校。”

  胡佳是一个又信环保又信佛的年轻人,他又以菩萨心肠写道:“对刘海洋同学,此事他肯定会记取一生的,我不想再责备他,而要送给一本《动物解放》,大家谁知道哪里还有这本书?” 胡佳的话启发我,送你一本书,还不如写一封信,更直接一些。当然,这是一封很难写的信,我可能要写好几天,也可能写不出来。因为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

  事情发生了,冲你而来的自然是铺天盖地的愤怒和指责(其中最大的指责可能是你母亲替你向社会道歉,黑熊饲养员的伤心、你的中学老师的流泪和清华师生正在为受伤的熊募捐);接着是法律的制裁。我不会参加这个行列,但也不会给你辩解和安慰,只是以一个比你大半个世纪的老者的经历和心态,帮助你冷静思考一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去年夏天,有两位美国朋友请我吃饭,临时又来了一位年轻人(不是美籍华人便是拿了绿卡的中国人),好像也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现在在北京给一家外国环保组织做事。席间随便聊天,美国朋友问我最近做什么,我说去了厦门、深圳、广州、重庆、成都、绵阳和上海,在二十多所大学讲座环保,再加上搞了六年的绿色营,我感到在大学生中间,有两种值得注意的情况:一是独生子女越来越多;再是受市场的冲击越来越大,所以公益心、事业心、独立性越来越差。这位年轻人好像城府很深,立即驳斥我:“这是一种进步。现在讲究务实,比过去唯唯诺诺,说空话,不干事强多了。”说话的口气似乎是他喝过洋水,很懂得中国,也很懂得外国。当时我很生气,想明确地告诉他:“你既不懂中国的文化,也不懂西方的文化。”有碍于在美国朋友面前,这种争论可能引起误会,我咽住没说了,但这个代表当前一种思潮的形象,却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什么叫中国文化,什么叫西方文化,说实在的我也懂得不多。但我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七十多年,土的,洋的,好的,坏的,过去的,现在的,也经历了不少。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虽然不是人人如此,但这话有道理。年轻人可以成为伟大的诗人、艺术家、科学家和体育冠军,但要看透一些事理,确实需要时间和经历。譬如我对这位年轻人非常反感,这和我的时间与经历有关;相反的,有些年轻人可能同意他的观点,认为他的观点时尚,是潮流,甚至是真理。而你的错误行为,我认为就是这种历史潮流下的一个折射。

  记得小时候外婆对我说:“人不能做坏事,做坏事会遭雷打的。”外婆这句话既缺文化,也不科学,但给我的意识是:要做好事,不做坏事。她这句话是怎么来的呢?是左邻右舍说的?是书本上说的?是求神信佛说的?还是她的外婆的外婆说的?……这就是传统,这就是文化,这就是伦理道德。这句话到现在也在我身上发生作用,不做坏事。现在呢?孔夫子没有了,释迦牟尼没有了,良心没有了,雷打也不怕了,只剩下了一个赤裸裸的自我;说得白一点,就是钱;说得时髦一点,就是“奶酪”。人不能不想到自己,不能没有钱,不能不争得“奶酪”,但这不是人生的全部和本质啊。

  如果仅仅如此,人生乃至社会又有什么意义呢?其极端的例子就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可以偷吃黄腹角雉,保护野象的森林警察可以猎杀野象,研究昆虫的科学家可以出卖蝴蝶,动物科研所可以伪造档案出口野生的猴子,大学教授可以抄袭别人的成果,而毁坏张家界、黄山、泰山的竟是那些声称保护自然遗产的人。说实在的,你的错误和这些比较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而人们气愤的是,别人做坏事是有一个自私或者比自私漂亮一点的目的,而你做坏事,是为了什么呀?依我看,也算是“务实”吧,就是想证实一下“熊的嗅觉敏感,分辨能力强”。当时你想过没有,硫酸淋在身上会痛吗?你是生命熊也是生命吗?伤了熊动物园会找你麻烦吗?你会受到处罚?……

  有人想用“精神变态”来为你解脱,我不这样想,你太务实了,你好像来不及也不屑于想生命、爱心、道德、生态伦理这些问题。可是不应该呀,你受过十多年的教育,你读过书,看过报纸,是清华大学学习优秀、不做坏事的学生,而且已经保送读研究生。想到这些,我不仅要问,中国的文化哪里去了?中国的人文哪里去了?中国的传统哪里去了?中国的伦理道德哪里去了? 有人怪你,你感到茫然,没想到这么严重呀,你忙着听妈的话,忙着听老师的话,忙着做作业,忙着考高分,忙着获得各种奖励……你不知道啊!

  有人怪你的家庭,你可怜的母亲,还有你那没见过面的父亲,他们也没有受过热爱自然、热爱动物的教育啊。相反的,他们年青时候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亲眼见过红卫兵是怎么抄家打人的,对人尚且如此,何用说动物?关于文化大革命,揭露得不少,但诅咒得不够,十多年前我在《环球绿色行》中写道:“我非常痛心于现在中国的一些社会现象:孔夫子没有了,雷锋没有了,宗教伦理道德都没有了,再加上“文化大革命”的阴魂不散,混合着当前市场经济所散发的霉菌,腐蚀着众多人们的灵魂,我们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砍掉一片森林,是令人痛心的损失,摧毁一代人或几代人的灵魂,就太可怕了。”前两年报上就登载过,有个小学生因为奶奶说了他几
句,就把奶奶砍死了。我气愤地说,别的我不知道,这个学生起码不爱动物,怎么说奶奶也是个动物呀。我这话也不是毫无根据,国外有过调查,8 0%以上的刑事犯罪分子是不爱动物的。一个人连动物都不爱,还爱什么人!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一个人连人都不爱,还爱什么动物!这就是素质,最基本的素质。我们的素质教育也整天喊着爱这个,爱那个,为什么就没有爱自然,包括爱动物。我的已故的美籍妻子马霞说过一句话:“热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从你的身上,我更加感到这句话的哲理性。

  有人怪学校,学校里的怪事确实不少。前几年中国有个留美学生竟枪杀了自己的导师,成为一个震惊世界的案件,如果不是受害者的家属出面组织一个民族和睦基金会,还可能酿成一股排华的浪潮。清华大学名气很大,校训就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而且是第一所绿色大学,但他们并不懂得什么是清华传统,什么是“厚德载物”,什么是绿色,因此也不懂得怎样把这些播种到老师和学生的心里。他们以为花钱多种几棵树,把校园装饰得漂亮一些,多设几个环保专业,就绿色了。我在全国将近一百所高校做过环保讲座,两次到过你们学校,清华是所有大学中听讲人数最少的一个。这偶然,也不尽偶然,至少反映了你们学校还不够绿色吧。

  就怪学校吗?回顾这几十年的教育路线,我觉得很难怪哪个具体学校。我不是搞教育的,没有发言权,但我是受教育者,我的子孙也在受教育,看看今天的教育状况,真有“吾道洵堪千古,抚今追昔,能不黯然”之感。为什么呢?我想中国人有两个毛病:一是太喜欢革命了;再是太喜欢一体化了。中国已经办了几千年的教育,从孔夫子带弟子三千,晋武帝始设国子监,韩愈讲“进学解”和“师说”,朱熹办岳麓书院,蔡元培办北京大学,梅贻琦办清华大学,还包括我上的两个中学——傅任敢办的长沙清华中学和杨宙康、李际闾办的国立第十一中学,这其中有多少优秀的传统和办学的精华。而今安在哉?英国的剑桥,美国的哈佛,历史比我们的短,但人家是传统不断,创新不断,越办越好。我们是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至今也没摸着头绪。

  我是1949年进大学的,几乎是天天搞政治运动——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基本上不读书。接着是批判《武训传》,批判胡适,批判胡风,反右斗争。接着是文化大革命,读《毛主席语录》,横扫牛鬼蛇神,造反有理,上山下乡。接着是物极又反,开始了分数挂帅、拚弃素质教育的道路。现在又搞扩招和合并,搞教育商业化。我不是说这些都不能搞,有的还必要,但世界是多样性的,是丰富多彩的,不应该一哄而起,一刀切,一体化,把原校的、原来的、传统的所有好的东西一起端,倒得干干静静。我真希望有一个聪明的教育家或者教育决策者,能够克服这两个毛病,一方面努力集中、活化古今中外教育传统中的精华,开创适合中国国情的教育事业;另方面在不违反宪法的情况下,认同原来各种优秀的学校恢复自己的传统,认同有识之士创办各自理想的教育事业,让大家在比赛和竞争中前进。如果这样做,我就不信中国的教育不会走出误区,不会繁荣昌盛。所以我不全怪你,不全怪你的家,也不全怪你的学校,整个社会潮流如此,正如那位年轻人所说的,要务实,什么文化、传统、人文、事业、环保、道德、爱心、都不是“实”,或者在谈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应当以“虚”务“实”。真的是这样吗?难道“阿弥陀佛”、“敬天爱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
下之乐而乐”、“天下为公”、“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就不代表中国的文化,而“拔一毛而利天下,皆不为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吃祖宗饭,造子孙孽”、“过把瘾就死”就是“务实”吗?难道屈原、岳飞、谭嗣同、孙中山、彭德怀、焦裕禄就不代表中国的文化,而秦始皇、雍正皇帝、和坤(?)、成克杰、赖昌星就是务实的典型吗?当然,我说得绝对了一些,偏激了一些,而且我并不反对务实,我反对的是把只想到自己、一切向钱看,不考虑子孙后代和绿水清山当作“实”,而把公益心、事业心、独立性以及绿色、伦理、传统、文化当作“虚”。甚至还有人发明一种理论,当今世界的文明和进步,就是由自私、金钱和“奶酪”构筑起来的。依我看,这就是精神危机和生态危机的根源!如果说刘海洋有变态,那首先是社会有变态!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有思想,我们不是光为自己活着,不是光为钱活着,不是光为“奶酪”活着。我们要想到自己,也要想到别人;要想到现在,也要想到未来;要想到人类,也要想到生态万物。

  你的错误,使我联想到一个问题,环保的根本任务是什么?是爱护动物植物吗?是不乱扔垃圾吗?是回收旧电池吗?是节约能源和所有资源吗?是这个工程那个工程吗?这些都需要,也很重要,但不是最根本的。贵州安顺一个中学生最近发给我的E -mail中,有段话和我的想法有相通之处:“人类目前面临的环境危机,实质是个文化问题。我是个高二的学生,原本以为通过经济手段可以解决环境危机,所以自学了一些经济学方面的著作,虽然很多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但后来我知道,根本不能指望用经济手段来解决环境问题。人类的经济学是自私的,大多数经济分析的理论基础都是把所有问题理解为人的需求和发展,并没有认识到自然存在物的内在价值。当人类砍倒第一棵树时,文明就开始了。当人类砍倒最后一棵树时,文明就结束了!地球上的政治家,无论抱着什么主义,都具有相同的观念,那就是经济增长是好的,是人类行为的正当目的。这倒是很多人的愿望。不过,自然会同意吗?地球资源会同意吗?” 2000年我带领大学生绿色营在新疆,看到自然的历史和现在,曾在一个营员的留言本上写道:“自然的历史是成熟的,历史的人类是幼稚的。和动物、植物及一切生命相比,人类太狂妄,太自私,太贪婪,太残暴,太短视,也太混乱。对于人类的许多伟大行动,大自然感到无可奈何,无限惋惜,无比愤怒!”也许我走得多,看得多,想得多,在我脑子里就形成一种自然观、一种哲学观:“物我同舟,天人共泰,尊重历史,还我自然。”这意思就是我们要学会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并在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中学会如何做人。所以我认为你的错误,归根结底仍然是个文化问题。尽管你读了很多书,在名牌大学学习,学习不错,得过很多奖,但不等于你有文化。你还不如这位中学生,也不如我的外婆。我外婆识字很少,但懂得要做好事,不做坏事。从这点说,她比你有文化。这个话,不仅适用于你,也适用于许多大学生,适用于某些教授、某些科学家和某些社会精英。

  所以在给你量刑的时候,我认为家庭、学校、社会也应该承担自己的责任,当然主要责任在你自己,你应该接收指责和制裁。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生总要受点挫折。受挫折并非坏事,挫折可以使人聪明。因此我建议你在服刑期间,静下心来想一想,检讨一下你的生活经历以及自然、社会、学校、家庭给你的影响。自然你可能接触太少了,家庭给了你什么,学校给了你什么,社会给了你什么,应该说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而负面的往往比较模糊,但很重要,正是你所缺陷,甚至导致今天的错误。你应该从中悟出一个正确的学习观、人生观和生态观。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的学校真是名牌的话,也应该有勇气接纳你返校,并以崭新的姿态迎接崭新的学生。

               200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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